農(nóng)耕文明是人類文明的春季。采桑文化是農(nóng)耕社會悠遠而美麗的圖景之一。桑林濮上，河塘湖邊，山巒原野傳來的采桑、采蓮、采菊之歌，是一曲曲動人的天籟。

　　采桑，是中國農(nóng)耕社會最有泥土芬芳和文化力的畫面。

　　先秦時代，蠶桑遍野。古代淇河兩岸（即“淇上”）盛產(chǎn)桑樹，采桑為最重要的農(nóng)事之一。每至春日人們忙于采桑，桑林歡聲笑語。采桑是艱辛勞作，也是愛情、集社、詩歌的母體。

　　《詩經(jīng)》里，我們看到許多“彼汾一方，言采其桑”的采桑女?！夺亠L(fēng)七月》中，春光明媚的天氣，黃鶯飛鳴，桑女們挎著筐子去桑林采擷喂蠶嫩桑。“蠶月條桑，取彼斧斨，以伐遠揚，猗彼女桑”，采桑女去桑林“理桑”，砍去過長枝條，把茂盛鮮嫩的桑葉采摘下來?！段猴L(fēng)十畝之間》展現(xiàn)了春日田野上桑女們?nèi)齼蓛?ldquo;桑者閑閑兮”的勞作圖景。

　　詩經(jīng)時代，桑林早已成為愛情的集散地。“采桑淇洧間，還戲上宮閣”，凡桑林處，多有浪漫情事?！对娊?jīng)》記述了大量桑林情愛場面。如《鄘風(fēng)桑中》：“爰采唐矣？沬之鄉(xiāng)矣。云誰之思？美孟姜矣。期我乎桑中，要我乎上宮，送我乎淇之上矣……”這是熾熱的情歌，以采唐、采麥、采葑起興，“期我”“要我”“送我”，表達出桑林情愛的欣悅。

　　《小雅隰?！氛宫F(xiàn)了采桑女與君子幽約的幸福快樂和癡情：“既見君子，其樂如何”，“既見君子，云何不樂”，“隰桑有阿，其葉有沃”。桑林郁郁蔥蔥，更掩映“中心藏之，何日忘之”的柔蜜情意。桑林是勞作之地，也是先民們愛情的樂園。

　　中國是世界上最早養(yǎng)殖桑蠶的國家。上古先民即以農(nóng)桑為本，甲骨文中已有桑、蠶、絲、帛等字。西周時已有專門的桑田，桑木為宗廟祭祀的“神木”，“桑梓”則被視為故土象征，“維桑與梓，必恭敬止”。

　　《孟子梁惠王上》說：“五畝之宅，樹之以桑，五十者可以衣帛矣”；三國時諸葛亮勸課農(nóng)桑，陳壽《三國志》記載，諸葛亮在給后主劉禪的遺書中，說自己“有桑八百株”，子孫衣食可足用；陶淵明《歸園田居》有“雞鳴桑樹巔”的句子；孟浩然《過故人莊》中有“開軒面場圃，把酒話桑麻”的場面……足見那時以蠶桑為本的民生之重。

　　采桑是農(nóng)耕社會最重要的勞作方式之一，也是中華民族久遠深切的集體記憶。散見于詩經(jīng)各章的“采綠”（指王芻）、“采藍”（蓼藍），“采葛”（蔓草）、“采蕭”（香蒿）、“采艾”（艾草），“采唐”（女蘿）、“采麥”、“采葑”（蔓菁）等，都是“采桑”這一意象的延伸。

　　《詩經(jīng)》許多篇章大膽描寫愛情，天真爛漫和原始狂野充滿了勃勃生機。這里有個問題，歷史上多把《桑中》這類情歌解讀為“刺奔”之作，如《毛詩序》說，“《桑中》，刺奔也。衛(wèi)之公室淫亂，男女相奔，至于世族在位，相竊妻妾，期于幽遠，政散民流而不可止”，孔子、朱熹等人多持此論。這當(dāng)如何看？

　　“刺奔”之論，影響很大，但大抵只是冬烘之見或倫理偏好。桑林情歌純屬天籟，當(dāng)時人未必有意為之。西周初葉至春秋那個時代，道德律令尚不嚴密，人們情感比較放達。就《桑中》而言，我們從中見到的是熾熱情愛，哪里看得出所謂“譏諷”之意？

　　郭沫若在《甲骨文研究》中說：“桑中即桑林所在之地，上宮即祀桑之祠，士女于此合歡”，“余以為《鄘風(fēng)》中之《桑中》所詠者，是也”。桑林情事不過是人類天性的表現(xiàn)，這正是農(nóng)耕時代許多偉大詩歌的價值所在。在這意義上，理解《論語》中“詩三百，一言以蔽之，思無邪”的話，更切要旨。

　　歷朝歷代，桑林和采桑女是反復(fù)吟詠的文化意象。如果說自詩經(jīng)時代，桑林不僅為農(nóng)事，更為民間情愛芳草地的話，那么，漢末采桑女“秦羅敷”的出現(xiàn)，使桑林有了更多社會理性的色彩。漢樂府名篇《陌上?！酚涊d了采桑女羅敷斥責(zé)“使君”挑逗的故事，它歌頌愛情，鄙薄權(quán)勢，嘲弄猥瑣。

　　“日出東南隅，照我秦氏樓。秦氏有好女，自名為羅敷。羅敷喜蠶桑，采桑城南隅……”風(fēng)和日麗的清晨，一抹朝輝中，采桑女秦羅敷來到城南桑林開始一天勞作。她自稱“羅敷”，的確驚艷四周，“回頭率”極高。

　　羅敷提著精美提籃，“頭上倭墮髻，耳中明月珠”。“倭墮髻”是當(dāng)時東漢京城的時尚發(fā)型，羅敷打扮入時，是愛“臭美”的那種，但她決不把臉蛋作為吃“青春飯”的資本，當(dāng)路過的太守涎其美貌，發(fā)出“寧可共載不”的邀請，即包她做二奶時，羅敷斥之“使君一何愚”，斷然回絕。

　　最有喜劇效果的，是羅敷機智的斥絕方式和夸張理由。漢時，就有“力桑不如逢國卿”說法，辛苦養(yǎng)蠶采桑不如靠上個做大官的--這和今天美女傍貪官同理。羅敷若與“共載”，榮華富貴、寶馬名包什么的，不在話下。但面對權(quán)勢的誘餌，羅敷“以權(quán)勢之道，還治權(quán)勢之身”，她大夸自己夫婿，虛擬夫婿的才貌、人品和權(quán)勢來壓倒對方，極盡調(diào)侃揶揄，使太守自慚形穢，退卻而去。

　　“秦地羅敷女，采桑綠水邊。蠶饑妾欲去，五馬莫留連。”（李白《子夜吳歌》）羅敷沒加入“情婦反腐”的行列，但她的潑辣嘲弄，給了漁色權(quán)貴當(dāng)頭一棒，比起今天先情婦、后反腐，實在要高明許多。

　　桑間濮上，風(fēng)光旖旎。源遠流長的采桑文化，是農(nóng)耕文明原野上一抹永遠的風(fēng)景?！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