鮮卑族是今黑龍江、嫩江流域的游牧民族,逐步西遷,386年在盛樂(今內(nèi)蒙古呼和浩特)建國立朝,史稱“北魏”。
“王道衰而有能復興”
北魏第三任皇帝拓跋燾,即著名的太武帝,立志“啟國承家,修廢官,舉俊逸,蠲除科繁,更定科制,務(wù)從輕約,除故革新,以正一統(tǒng)”,先后滅胡夏、北燕、北涼等,統(tǒng)一北方。然而,拓跋燾晚年脾氣暴躁,誅戮過多,不僅給他本人帶來滅頂之災,也給北魏帶來嚴重內(nèi)亂。465年拓跋弘繼位,即獻文帝,時年9歲,由馮太后攝政。471年拓跋弘禪讓太子拓跋宏,即孝文帝。拓跋宏時年才4歲,馮太后繼續(xù)攝政。其兩任間,實行了一系列重大改革,使北魏如王觀國所謂“王道衰而有能復興”,統(tǒng)稱“孝文中興”。
中興是中華民族歷史上改革成功的典范。北魏剛從部落酋長聯(lián)盟發(fā)展為國家,各方面較落后。到這時期官吏還沒工資,得依賴貪污、掠奪和皇帝隨意獎賞養(yǎng)家糊口。隨著建政穩(wěn)定,戰(zhàn)事減少,掠奪的機會也少,問題越來越突出。于是仿漢制行俸祿,在原來戶調(diào)之外每戶增調(diào)3匹、谷2.9斛,內(nèi)外百官以品級高低定俸祿等次。從此,再貪絹一匹即處以死刑。立竿見影,官風民風大為好轉(zhuǎn)。
東漢以后,戶籍分為士族與庶族。庶民要向官府繳納60%的租稅,士族與蔭戶可以不繳。問題是還有人冒充蔭戶,租稅流失嚴重。于是北魏頒“均田令”,不論官民,平攤賦稅。此令限制了土地兼并,讓自耕農(nóng)比較穩(wěn)定地占有土地。國學大師錢穆評論:“此乃魏孝文帝根據(jù)中國讀書人而改革經(jīng)濟制度,故寓獨特的歷史文化精神,與西洋不同。”均田令歷經(jīng)北齊、北周到隋唐,實行約300年。
北魏建國后,利用宗主管理地方。宗主是一些大大小小的割據(jù)勢力,顯然不是長久之計。486年創(chuàng)建“三長制”,5家為鄰,設(shè)一鄰長;5鄰為里,設(shè)一里長;5里為黨,設(shè)一黨長。三長制與均田制相輔而行。從此,中央政府的管理到達基層。后來,三長制成為北齊、隋、唐時期鄉(xiāng)里組織。黃仁宇說,拓跋宏“在中國歷史上最大的貢獻為:重新創(chuàng)造一個均勻的農(nóng)村組織,非如此則大帝國的基礎(chǔ)無法立足”。
“改革開放”是一個現(xiàn)代詞。其實,歷史上的“漢化”與“胡化”,換言之就是改革開放。各民族都有所長有所短,少數(shù)民族向漢族學習,漢族也向少數(shù)民族學習。這在歷史上是常見的事,不改革開放才不正常。
儒家熱衷于“華夷之辨”,要放下面子虛心向少數(shù)民族學點東西十分不易。漢服峨冠博帶坐轎子顯得高貴,可是騎馬就成問題了。漢服一上馬就露膝蓋,就要受凍,到北方根本吃不消。所以,戰(zhàn)國時趙武靈王引進胡服,卻遭強烈反對。趙武靈王耐心開導諸臣:“循法之功,不足以高世;法古之學,不足以制今。”堅定實行胡服騎射改革,提高軍隊戰(zhàn)斗力,成功抵御北方威脅??墒侵钡侥纤?,朱熹還批評“今上領(lǐng)衫與靴皆胡服”,主張“要辨得華夷”。
漢文化曾經(jīng)長期在東亞遙遙領(lǐng)先,這是顯而易見的。但少數(shù)民族要學習,也是阻力重重。鮮卑拓跋部與曹操友好,送太子沙漠汗到洛陽為人質(zhì)。后來,晉武帝司馬炎好心讓沙漠汗回去,酋長們高高興興入塞迎接。沒想到物是人非,沙漠汗不知不覺已漢化,引起酋長們的擔心:“太子說話穿衣都不一樣了,將來做大酋長,肯定要改變我們的傳統(tǒng),怎么辦?”彼此一商量,把沙漠汗就地殺了,鮮卑族第一次漢化就這樣夭折。拓跋燾統(tǒng)一北方后,重用漢族謀臣崔浩,明確宣布:“日后凡屬軍國大計,你們不能決定的,都應先征詢崔浩的意見!”可是崔浩按漢族世家傳統(tǒng)整理北魏氏族,并按儒家“秉筆直書”原則續(xù)修北魏國史,鮮卑貴族就受不了了,紛紛指責他暴揚“國惡”,以致他本人被殺不算,同族遠近都受連坐,漢化又一次失敗。
孝文中興取決于一個特殊因素:馮太后本身是漢族人,史稱“事無巨細,一稟于太后。太后多智,猜忍,能行大事”。馮太后去世之后,拓跋宏仍然不遺余力地深化改革,擴大開放。開國之初將都城南遷到平城(今山西大同),已經(jīng)很接近中原了,可他還覺得不夠,親政后第一件事就是再南遷到洛陽,與漢族“零距離”。光有“硬件”不夠,還得有“軟件”,緊接著,全面摒棄鮮卑舊俗,再全面采用漢族的生活方式和典章制度,如禁止鮮卑貴族、官員及家屬著胡服,改穿漢服;禁止鮮卑貴族講鮮卑語,改說漢語;將鮮卑族姓氏改為漢族姓氏;采用漢族官制、律令;學習漢族的禮法,尊崇孔子,以孝治國等等。
雙重優(yōu)越性
李鴻章曾驚呼所處之世乃“三千余年一大變局”,李鴻章所指的是中華文明遭遇史無前例的外來文明——西方文明的侵襲。就華夏民族來說,其實早就遭到過千古之變,即北方游牧民族的入侵。
早在公元前十余世紀,周人的祖先就常遭北方游牧民族的侵犯。商朝以來的中央政府,幾乎沒有不將它列為頭等大事的,經(jīng)常集中力量予以打擊,有過多次重大勝利,但從沒根絕其患。兩漢之時,游牧民族入侵還只是劫掠,偷襲、搶劫一番就跑,跟內(nèi)地神出鬼沒的土匪一樣。漢軍反擊,很難預料能在什么地方追上,常常在沙漠瀚海里辛辛苦苦追一兩千里地,卻連敵人影子都沒追到。
其他游牧民族跟原來匈奴差不多。但這時期,一些游牧民族開始不游牧了,并且突破部落聯(lián)盟形式,開始創(chuàng)建自己的國家。所謂“五胡亂華”,游牧民族趁西晉“八王之亂”,不僅入塞而且占地建立他們自己的政權(quán)。這些割據(jù)政權(quán)大小不同,共同點是與漢人政權(quán)對峙,甚至要爭“中國”之正統(tǒng)。漢趙開國皇帝匈奴人劉淵就公然說:“夫帝王豈有常哉?大禹出自西戎,文王生于東夷,顧惟德所授耳。”他們居然也會引用“天命靡常”的儒家理論了,與他們的前輩判若兩人。拓跋宏明確北魏繼承的是晉政權(quán),并問大臣:“你們希望朕遠追商、周呢,還是想讓朕連漢、晉都不如?”他們不認為自己只代表某一夷族,而直接以中華正統(tǒng)自居,比流亡的東晉更能代表中國。這是一種嶄新的趨勢,而且方興未艾,千余年后至清朝而至高潮。
“五胡亂華”還有一個突出特點就是,往往得到部分漢人的認可及參與,甚至可以說是在漢人手把手指導下建政。事實上,北魏、契丹等與南方政權(quán)之爭很難說仍是“華夷之辨”,而是中華正統(tǒng)之爭。拓跋燾字“佛貍”,事實上他真有幾分貍貓式的狡猾。向柔然進攻的時候,部下提醒他注意南方的漢人,他則哈哈大笑回答:“中國人都是步兵而我們是騎士,一隊小馬和初生的犢,如何能夠抵御虎或者成群的狼呢?至于游牧的柔然人,他們夏令在北方游牧,事后向南方轉(zhuǎn)移,至冬季則向我們的邊境搶劫。只要在夏天去攻擊他們的牧場,在這個時候,他們的馬匹已經(jīng)不中用了,傳種的馬要追尋雌馬,雌馬要照顧小馬。只要在那時攻擊他們,斷絕他們的水草,幾天之內(nèi),他們就要被俘或者被殲了。”
對此,法國歷史學家雷納·格魯塞概括為“雙重優(yōu)越性”:以中國方法對付野蠻人和以野蠻方法對付中國人。
矯前秦之枉過正
氐族建立的前秦是第一個統(tǒng)一北方的非漢政權(quán)。他們知道中原“民心思晉”,便努力漢化,要求官吏“學通一經(jīng),才成一藝”,恢復太學等等。不過,王仲犖在《魏晉南北朝史》指出,“前秦在多民族組成的國家其實沒有作出融合的措施”,結(jié)果,淝水之戰(zhàn)后,原先歸附前秦的其他民族紛紛反叛,北方重陷分裂。
正是吸取前秦的經(jīng)驗教訓,北魏全面漢化,力爭漢與鮮卑民族一體化。然而,他連儒家的糟粕也一并收納。拓跋宏將正在被歷史拋棄的漢族士大夫門第制度強行搬到鮮卑社會,生硬地制造出新的門第:第一等膏梁門第,三世中出過3個“三公”……第六等丁姓門第,三世中出過侍郎。漢人到后來都棄之如履的東西,他也要撿去當寶貝。
499年拓跋宏駕崩,太子元恪繼位,即宣武帝。元恪一上任就忙于擴建新都洛陽,再忙南伐,等他注意力從外部轉(zhuǎn)向內(nèi)部時,才發(fā)現(xiàn)民眾強烈不滿。北部六鎮(zhèn)聚集了大批軍功赫赫的人才,但由于用人只講門第,他們升遷無望,又不適應漢族語言與習俗,紛紛反叛。奉命平叛的大將元顥是拓跋弘之孫、元宏之侄,根正苗紅,他自己卻叛逃,并在南梁支持下稱帝,反戈一擊,敲響北魏的喪鐘。孝文中興雖取得巨大成功,但由于無法平衡國內(nèi)矛盾,無法再推動下去,中興沒有演變成盛世,王朝的命運也走到了盡頭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