馮夢龍(1574—1646年)是明代著名的文學家、思想家、戲曲家,字猶龍,號龍子猶,蘇州人。談及儒家的人生理想,最高級的莫過于立功、立德、立言的三不朽。馮夢龍的“立言”廣為人知,他在中國文學史上被譽為古代白話小說先驅(qū)、通俗文學泰斗,有3000多萬字的著作存留于世,其《喻世明言》《警世通言》《醒世恒言》被稱為“三言”。然而,說到他的“立德”“立功”,知之者便甚少了。
馮夢龍早慧又不失勤奮,自少年便博學多識、頗負盛名。然而,或許是命運與他開了玩笑,雖然花費了大把的時間志于科舉,但他屢考屢敗,直到57歲才被補為歲貢,58歲就任丹徒縣(今鎮(zhèn)江丹徒區(qū))訓導,到崇禎七年(1634年),61歲的馮夢龍被任命為福建壽寧縣知縣。
壽令可為 亦不可為
按照常人的理解,年過花甲的馮夢龍早已過了一個人事業(yè)的黃金期,況且是去鄉(xiāng)千里,到一個偏遠貧窮的閩東小縣為官,過幾年明哲保身的日子混到退休就可以了,可他卻是懷抱理想而來。壽寧地處萬山之中,西連武夷山脈的洞宮山,北接雁蕩山,境內(nèi)崇山顯壑,峭壁峽谷,山環(huán)水繞,可謂是“地僻人難到,山多云易生”。馮夢龍不顧年事已高,“下車即稔知瘠土”,登山涉水,克服了交通不便、語言不通等諸多困難,深入細致地調(diào)查了全縣的政治、經(jīng)濟、文化、教育、風俗等狀況,細致觀察了全縣田地、物產(chǎn)的特點和民間耕作、種菜、捕魚、建屋乃至葬墓等情況。
他自己說“壽令可為亦不可為”,其實“可為”說的是壽寧的基礎差、底子薄,能夠提升改進的空間不小。而“不可為”則是說他雖然懷抱仁政理想,但彼時的社會背景和困窘的現(xiàn)實讓他心有余而力不足。
壽寧縣當時的總人口有11900余人,而全縣的賦稅總共也就4800兩銀子,其中還要有起解(押送稅銀上繳)1600多兩。事實上,馮夢龍一到任就面臨著前任縣令上千兩銀子的虧空。更嚴重的是,他身處大明末期,朝廷外有后金的威脅,內(nèi)有農(nóng)民起義,可以說是“中外勢逢交困之會,虜寇患切剝膚之時”。原本各種社會矛盾就在日益激化,朝廷又開支巨大,不斷以各種名目增收賦稅,《壽寧待志》中記錄的有時間、有數(shù)目、有根據(jù)、來自朝廷追加的賦稅,名目繁多,不下十幾種。這都大大增加了馮縣令的工作難度。
為了減輕財政負擔,馮夢龍沒有像以往的縣令那樣修繕縣衙,置買用具,風光亮相,而是悄悄地走馬上任。
政平訟理 勤勉不輟
作為一個文學家,馮夢龍可以在創(chuàng)作中恣意飛揚、馳騁想象,而當他作為一個知縣,面對百廢待興的壽寧時,眼前卻是許多現(xiàn)實的棘手問題,必須一件件加以解決落實。馮夢龍勤政,閩地名士徐火勃在《壽寧馮父母詩序》中稱他“早起坐堂皇,理錢谷,薄冊書一刻可了”,“政平訟理,又超于五十七邑之殿最也”。
上任伊始,馮夢龍面對的第一個問題是壽寧的虎患。壽寧地處險要,林密山高,老虎頻頻出沒,鄉(xiāng)民皆是惶惶度日。馮夢龍親力親為,帶著衙役去尋找捕虎能人,并捐出自己的俸祿用于此事,半年后,連斃三虎,虎患絕跡。隨后,馮夢龍又募集銀兩,動員民眾鑿山石、重立譙樓,修城墻,筑關隘,訓練民兵,加強武備??吹桨傩诊嬎凸喔鹊睦щy,他又組織人員在城邊的大溪中筑堤建壩,因勢利導,引流入城后解決了人們用水的困難。這些工程,都是有益壽寧百年的大事。
值得稱道的是,對于年過花甲的馮夢龍來說,他從不滿足于坐堂問政理事,而是每事深入實際調(diào)查研究,并對發(fā)現(xiàn)的問題提出有針對性的解決辦法。
另一方面,馮夢龍對于當時的時政洞察秋毫,他曾總結說:“大明最為害民者,一曰吏,一曰役,一曰官之親戚,一曰官之仆隸。是四種人,依草附木,怙勢作威,足使人敲髓灑膏,吞聲泣血。”正因如此,他對身邊的吏役管之緊,戒之嚴,察之詳。崇禎八年(1635年),任知縣第二年的馮夢龍開始著手減輕徭役、改革吏治、明斷訟案、政簡刑清,并親自講解儒學經(jīng)典、傳授科舉之道,傳播儒家無訟思想,從道德教化上消除民間糾紛隱患,預防社會矛盾發(fā)生。
但凡做事,馮夢龍都堅持不圖虛名。為了興農(nóng),他在調(diào)查研究的基礎上,親自寫下了如何耕田、如何治水、如何施肥、如何育種的指導性“衙規(guī)”。
君子化民成俗。彼時壽寧“重男輕女”“生女則溺之”的陋習普遍,導致壽寧性別比例失衡,全縣有男子6400多人,女性只有5500余人。對此,馮夢龍親自執(zhí)筆,以明白曉暢的語言寫下《禁溺女告示》,命書吏抄寫了幾十份,蓋上大紅官印,派衙役們到全縣各村去張貼宣傳,并嚴格執(zhí)行《禁溺女告示》規(guī)定的內(nèi)容,在廣而告之的同時一邊設厲禁,一邊捐俸以賞收養(yǎng)者,可謂是動之以情、曉之以理、嚴之以法。從此,壽寧溺女之風漸息。
此外,當時壽寧民眾普遍“信巫不信醫(yī),每病必召巫師迎神”,很多人因此延誤了治療,使病情加重甚至喪命,還因錢財?shù)膿p失使家庭陷入困境。對此,馮夢龍“示禁且捐俸施藥”,慢慢改變了大家的認知習慣和行為習慣。
遇民以恩 待士有禮
崇禎十年(公元1637年),馮夢龍編撰完成了5萬多字的《壽寧待志》,內(nèi)容涉及壽寧的交通地理、文化教育、社會生活、宗教信仰、自然災害等各個方面,書中大量篇幅是馮夢龍宦壽期間的思想實錄。那么,它又為何會被命名為“待志”呢?孔夫子曾說“毋意,毋必,毋固,毋我”,馮夢龍正是認識到自己的看法難免有局限性,寧“遜焉而待”而不使“有訛焉”,所以才說“一日有一日之聞見,吾以待其時;一人有一人之才識,吾以待其人”。他期待后人能夠繼續(xù)補充完善這部作品,這無疑也體現(xiàn)了他謙虛謹慎、不慕虛名的君子人格。
馮夢龍是一個充滿真摯感情的人,他曾在自己的《情史》序中明確提出“立情教”的主張,說“我欲立情教,教誨諸眾生”。對于壽寧百姓,他亦是充滿深情真情。他本著“一念為民之心”“不求名而求實”的態(tài)度,“以勤補缺,以慈輔嚴,以廉代匱”,堅信“做一分亦是一分功業(yè),寬一分亦是一分恩惠”。
因為這一份拳拳之情,馮夢龍不僅從不假公濟私,反而常常是以私廓公。做了4年壽寧父母官,每遇急難,他總是把自己的薪俸捐出為民做好事——重修學宮缺少大木,得知有人出售,他便“捐俸代輸,伐其木”;遇到百姓無錢買藥,他便“捐俸施藥”;適逢興修關圣廟,他又“少佐俸資”……直到離任臨走時,他仍惦記著縣學沒有修復完善。在想方設法籌到一筆助學的銀子后,他自己又捐出俸銀20多兩,親自落實維修堂宇,重建學門,把學宮內(nèi)外修葺一新。要知道,那時的馮夢龍已經(jīng)65歲了,他所做的一切早已不是為獲得升遷,鞠躬盡瘁只是為了自己的心安。這樣一位“情教教主”,以百姓心為心,他的一切有為都源于對百姓深厚的仁愛。
在馮夢龍之前,萬歷十八年(公元1590年),壽寧曾有一位受人愛戴的清官縣令名叫戴鏜。為了紀念戴鏜,馮夢龍在壽寧私署邊一株百年梅樹旁建了一個小亭,取名“戴清亭”,站在亭中可以眺望整個壽寧城。
顧名思義,“戴清亭”是馮夢龍用來激勵和鞭策自己的,他要以戴鏜為榜樣,做個清正廉潔、務實為民的好官。亭子一建好,馮夢龍便賦詩一首,其中有“老梅標冷趣,我與爾同清”一句,正是他如梅花般高潔情操的真實寫照。
清乾隆《福寧府志·壽寧循吏》評價馮夢龍“政簡刑清,首尚文學,遇民以恩,待士有禮”,事實上,馮夢龍在壽寧任知縣時,始終把唯一的兒子馮焴帶在身邊,以編書代訓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