齊白石晚年有一張?zhí)稍谔僖紊闲蓓恼掌?,老人雙手交叉,似在揉搓手掌,大約是刻印累了。以今天的情境來看,老人的手勢像極了捧著手機在看。在當代畫家龐茂琨的《被直播的現場》畫面中,齊白石更是穿越進入維拉斯凱茲的名畫《宮娥》中,與觀眾一同直播那場著名的宮廷肖像繪畫現場。在當今這個“新互動時代”,善于交際的畢加索、張大千注定是網紅,甘于寂寞的黃賓虹也不得不在“云端”給學生授課……
這是新冠肺炎疫情帶來的改變之一,“隔離”讓人們只能選擇以線上的形式參與各種活動。直播爆發(fā)最顯性的動因是疫情,更有賴于日益成熟的5G技術。文娛圈在2016年就宣布進入“直播元年”,藝術圈的直播熱則來得晚了一些。
“在場”被重新定義
當數百萬人在線“逛故宮”,文化人紛紛以主播身份亮相,現場表演通過直播抵達每個個體私享的屏幕,“空間”與“在場”將被場景互聯重新定義。由此,莫高窟和盧浮宮不再是東西方文明截面的歷史跨度,而僅僅是從一個直播間到另一個直播間的距離。
疫情期間,畫家陳丹青參加了多場直播。5月16日,在閉館百余天后,位于浙江烏鎮(zhèn)的木心美術館恢復開放,陳丹青在抖音直播導覽,該館藏品逐一展示;5月19日,他出現在山西博物院的直播現場,站在婁睿墓壁畫前和網友們分享他對北朝墓葬壁畫的看法,吸引了近6萬網友觀看;8月8日,他將和楊飛云聯合主持一場名為“徐巖的北京”的畫展,在“看理想”“在藝云”“藝典中國”同步直播。
面對新冠肺炎疫情這場席卷全球的公共事件,藝術界不應缺席,也不應沉默,但如何現身、如何發(fā)聲卻成為一個無法靠常規(guī)方式去處理和解決的問題。2月29日、4月26日,UCCA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與快手平臺合作,推出兩場會集海內外眾多音樂家的線上音樂會《良樂》,包括日本音樂大師坂本龍一在內的諸多大咖亮相,一時成為熱點,獲得了“出圈”的好評和影響力。
“在家待了好幾個星期,無法參加愛現場的音樂或者看到任何的展覽,那可能是大家最失望、最壓抑的一段時間。雖然這是一個線上活動,但還是把大家聚集到了一起。”UCCA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館長田霏宇說,“這個項目最好玩的是大家同時在線上觀看。雖然物體、空間不在一起,但其實是有一種參與感和社群感的。”
香港方由美術于社交媒體平臺推出播客節(jié)目“方由直播”,畫廊創(chuàng)辦人徐錦熹與一些藝術家、策展人、藝評家等展開直播清談節(jié)目。“方由直播”采取“周播制”,徐錦熹每周帶領團隊邀請不同的藝文工作者暢談香港藝術生態(tài)圈。
在2月和3月疫情嚴峻時,香港的拍賣行、藝博會、畫廊、美術館等全部進入“休眠”模式。當時的徐錦熹陷入沉思,“我們都被困在家里,如果停滯一切工作,同事也將無事可做,自然不會有收入。”與同事幾經商量后,徐錦熹決定嘗試直播。對于她而言,直播是一個全新的領域,任何事情都要親力親為,如幕后制作,包括調試機器、麥克風、打燈,一字一句地打字幕等,在她看來,這確實很“瘋狂”:“我們的總觀看人數已經超過了12萬,其中超過4萬人是從頭看到尾的,在沒有宣傳、沒有預算的情況下取得這樣的成績,我們很高興,也覺得很有意思。”
其實,藝術直播并非新生事物。一些藝術網站自2017年起就開始對國內的藝術展覽開幕式、研討會及重要的學術會議進行直播;一小部分專業(yè)藝術理論教師、理論家、批評家從2018年起開始借助網絡擴大傳播自己對國內外美術史的梳理和理論研究;國內的個別策展人也從2018年起對威尼斯雙年展、卡塞爾雙年展等大型國際藝術展事以現場直播的方式進行導覽。
西安美術學院博士、美術史論系副主任吳克軍認為,因疫情防控的要求,家和書房作為最后“安全的港灣”的作用被充分開發(fā),被利用為新的工作場域。藝術直播由是一夜間蔚然成風,甚至開始取代傳統(tǒng)的藝術教育、藝術傳播、藝術經營方式,轉型為新的形態(tài)——在線化。實現了線下向線上的轉移,實體向虛擬的轉移,由面對面到隔屏而視的轉移,并初步形成了幾個在線直播板塊:藝術教學(包括學校和藝術家個體)、藝術展覽、藝術評論、藝術會議、藝術講座、藝術品銷售(一級市場和二級市場)以及廣義的藝術娛樂(主要以短視頻為主)。藝術直播在特殊時期和特殊情況下上位為主角,維持著藝術領域的正常運轉,發(fā)揮了意想不到的作用。
人人都是藝術家?
“如何發(fā)揮線上的作用,不是這次疫情期間才提出來的,它在很早之前就已經作為一種網絡技術應用在實踐上了,但那個時期是一種輔助手段,它有線下實體,然后希望通過線上傳播得更多、更廣,并且也由以前的現場錄像資料直接變成直播內容,是線上的社會化與高科技的平民化發(fā)展成就了傳播的平等。”藝術批評家、策展人王南溟說。
從網絡直播教學的調查統(tǒng)計來看,其效果遠不及線下。王南溟稱很不喜歡上網課和沒有現場的講座直播:“哪怕‘云’上再紅火,也期待著疫情結束之后能夠回到公共交流的現場,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的,像我這樣一個在演講的時候手勢很大并走來走去的人,讓我對著一臺電腦錄視頻講課,并且身體與頭都不能動,也不知道視頻后面的人到底聽得如何,這都讓我在講的時候感覺索然無味。”
藝術批評家彭德則認為,無論疫情如何發(fā)展,網課是教育未來的發(fā)展方向,應該大力發(fā)展和推進。他說:“網絡教學毫無疑問將會是未來的發(fā)展趨勢,但也暴露了許多問題。就學生而言,對于不好學的學生,網課完全沒有約束,可聽可不聽;對于那些喜歡學習的學生,在家里學習環(huán)境反而更單純些。與此同時,網絡教學會顯露美院教師的問題,讓這些問題呈現在全社會的面前。隨著網課的興起,我覺得未來那些平庸的教師會被大量裁員。”
據報道,疫情期間,抖音平臺上已開展超過5000次藝術直播課堂,有近1000位藝術家在抖音直播藝術教學,直播時長超過6000小時。短視頻直播,讓相對冷門的藝術形式以日常化的形式再度被“看見”。理論上說,直播為“人人都是藝術家”提供了保障,也是“人人都是藝術家”的直觀體現。
當下大部分的藝術直播似乎不存在技術門檻,騰訊、快手、B站、抖音等直播平臺幾乎實現了無障礙操作,使得直播平臺像一個不設防的城市一樣任人進出,短時期之內大量主播涌入,蔚然成風,“人人皆主播”。
藝術評論人、策展人趙子龍認為,藝術行業(yè)能夠主動擁抱直播,是觀念的一大進步。直播是大眾化、娛樂化的產物,而“藝術”的主流觀念仍然是精英的、專業(yè)的、小眾的。如今為疫情所迫,藝術家開始加入直播,這意味著一直以來的“雅俗之爭”正在淡化,藝術大眾化的趨勢是必然。
“藝術直播成功的標志是流量而非文化深度,甚至文化深度可能構成直播成功的天塹。”吳克軍分析道,同任何新生事物一樣存在著兩面性,藝術直播作為一種新形態(tài)呈現出利弊相兼的特征:一方面,低成本、低技術含量促成了介入的便捷,保障了參與度,藝術直播成為只要有意愿便可實施的簡單行為,無疑顯現出相當的親民性,大幅度提升了傳播效率和傳播廣度,使其成為一個全民行為藝術;另一方面,低門檻、無限制必然會催生爆量的藝術直播,同時必然導致良莠不齊,大量的直播不具有知識性或知識的連貫性;海量信息造成選擇的隨機性、偶然性和不確定性;不加限制的生產會造成低存活率甚至生產無數的“直播僵尸”;基于人們對觀看直播的耐心考驗,離場率將成為藝術,尤其是藝術理論系統(tǒng)性傳播的最大障礙。
直播“拯救”藝術市場?
直播互動不斷拓展新業(yè)態(tài)的想象空間,助推知識經濟的再造分發(fā),樂觀者看到的是“美麗新世界”。
馬爾庫塞多年前就提出要警惕一切技術拜物教,因為藝術是一個幻想、外觀的領域,應堅持否定精神,重新把握藝術和科學的統(tǒng)一。質疑者看到的則是另一面。
“人人皆主播”,觀眾不夠用,會不會持續(xù)冷場與尷尬?就藝術品行業(yè)較受關注的直播帶貨來說,它真的能成為打開藝術消費市場的一招妙手?
相比早已動輒擁有數十萬、上千萬粉絲的日用百貨類直播帶貨,藝術圈中的直播顯得黯然很多。直播帶貨這種模式目前雖然火爆,但是否能夠無縫移植到藝術品拍賣市場尚有待觀察。
“縱觀全球藝術品拍賣市場,上拍藝術品平均的最低成交價也要在1萬美元以上。佳士得在紐約和倫敦對低價藝術品的價格設定是30萬美元和22.5萬英鎊,在香港設定的價格線是250萬港元。蘇富比在紐約和倫敦對低價藝術品的價格設定是40萬美元和30萬英鎊,在香港設定的價格線是350萬港元。”藝術理論學博士馬學東說,“日用百貨類主播們帶貨銷售口紅可能還行,但要銷售比普通商品價格高出很多的藝術品還是有難度的。帶貨銷售藝術品的人必須要有藝術學科的專業(yè)背景,如果讓他們來銷售藝術品,他們可能連最基本的藝術知識都是缺乏的,那么帶貨又從何說起呢?”
從經濟層面而言,“直播”仍屬于互聯網大眾消費范疇的社會文化現象。藝術評論人李兆認為,傳統(tǒng)媒體時代,“直播”指的是實時電視信號;互聯網時代的視頻聊天室中誕生了最早的“網絡直播”;進入自媒體時代,直播慢慢發(fā)展成一種常態(tài)化的傳播手段,逐漸形成產業(yè)鏈并呈現爆發(fā)式增長。今天“直播”很多時候已成為“直播帶貨”的代名詞。本應經歷相對平緩發(fā)展軌跡的直播行業(yè),受到新冠肺炎疫情的加持獲得了“大躍進”式的增長,相關行業(yè)規(guī)范和法規(guī)都難以及時配套,目前直播行業(yè)亂象已經顯露,待到大眾的好奇心慢慢消退,遭受損失的入局者逐漸離開,以及后疫情時代常態(tài)化的到來,直播也難以避免地會面臨回落的可能。
“要客觀、理性看待‘藝術+直播’:縱然是觀念的進步,但未必意味著就真的能夠一舉‘拯救’藝術市場。”趙子龍稱,當下直播已經是資本游戲,這場資本游戲里,沒有為藝術市場安排席位。藝術市場的庫存問題并不能通過直播的手段來解決,原因在于,庫存問題只是表象,其根源問題是供需關系。
吳克軍認為,業(yè)已蔚為大觀的直播潮流勢必深刻影響藝術行業(yè)的轉型,在經歷初期的喧囂之后,相信藝術直播將進入理性階段,內容將成為藝術直播存在的根本性因素,當下的非藝術化狀況可能得到一定程度的糾正。“藝術直播作為傳媒手段將一直存在下去,并不斷升級換代,也可能生成更多元、多樣的形態(tài)。可以大膽地預測,藝術直播將經歷泥沙俱下到大浪淘沙的必然過程,經過去蕪存菁、汰舊換新的市場化甄別與遴選,最后形成秩序化、集約化、高端化的格局。”
身處變動不居的2020現場,藝術直播是一個值得持續(xù)探討的話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