過年，毫無疑問是時間性的。一個過字，道出了所有的艱難與愉快。正是因為過年，我才第一次意識到時間和自我的存在，這次頓悟發(fā)生在初二那年的春節(jié)。

　　豫東平原的一個小村莊，除夕，對孩子來說最大的樂趣就是鞭炮。不是放鞭炮，而是從地上撿那些沒有爆炸的啞炮，用河南話說就是“拾炮”。從凌晨2點左右開始，一直到6點天亮，在這長達(dá)4小時的“拾炮”時間，小伙伴們會準(zhǔn)時等候在每一件大門外，等著主人上香，然后把鞭炮掛起來點燃。硝煙彌漫，孩子們從事著極為危險的作業(yè)，因為并不是所有落在地上的鞭炮都啞，爆炸畢竟也有慢半拍的，一不小心就炸傷了小手。“拾炮”是純粹的男孩子愛好，等到天亮，把所有的鞭炮剝開，把炸藥集中在一起，可以做一件大事——不過就是用炸藥在地上撒出自己喜歡的圖形，點燃，在剎那的美麗中體會控制感罷了。藝術(shù)家蔡國強是玩這種爆破藝術(shù)的高手，不知道他的童年是否有“拾炮”的經(jīng)歷。

　　我現(xiàn)在回味的，并不是炸藥燃燒剎那的繁華，而是一種時間感。當(dāng)時的老家，沒有電，也沒有鐘表可以定時，但我們總是能在凌晨2點以前起床，小伙伴仿佛提前約好一樣，在村子里聚集。那時當(dāng)然也看不到春晚，往往8點鐘就上床睡覺，五六個小時后準(zhǔn)時醒來，拿著手電筒，躡手躡腳走出家門。對孩子們來說，這是新年最大的儀式，遠(yuǎn)比成年人互相拜年神秘得多。從迷上“拾炮”時，我都是帶著小我兩歲的弟弟一起出門。我們兩個睡一張床，兄弟間的默契得到了最好的體現(xiàn)，通常我坐起來，他也跟著坐起來，兩人各自穿衣，不說一句話。

　　孩子們過年喜歡焰火

　　初二那年的除夕，我像前一年一樣醒來，卻突然感覺到一種無聊：“拾炮”到底有什么意義？弟弟像往年一樣起床，而我一直躺著沒動。他推了推我，我說：我不去啦，你去吧。他就一個人拿著手電筒出去了，在他關(guān)上門的那一刻，我感覺到有什么東西把我們分開了，我和他是不同的。我有一點同情他：這么早出門，有什么意思呢？3個小時后，家人都起來吃餃子，而弟弟也從外面“拾炮”歸來，我們沒有就此說過一句話。那一天，我比以往都要沉默，我知道，對我來說一個階段過去了，我從這個世界中認(rèn)出了自己。兩年后，弟弟也和我一樣，不再去“拾炮”了，我們躺在床上，聽遠(yuǎn)近的鞭炮聲此起彼伏，既睡不著覺，又無動于衷。這就是成長罷。

　　河南農(nóng)村的新年，小孩子熱衷的是“拾炮”，而成年人必須要做的事是拜年，不是見人就說“新年好”，而是實實在在跪下磕頭，而且要磕三個。規(guī)矩當(dāng)然是晚輩向長輩下跪，對我來說，在迷戀“拾炮”的年紀(jì)，最大的好處就是可以避開向自己父母磕頭的尷尬。我向爺爺奶奶磕頭，感覺自然，而向自己的父母磕頭，卻總覺得難為情。家庭內(nèi)部磕頭的環(huán)節(jié)，在上香、一起叩拜玉皇大帝之后，而小孩子在外面瘋跑，恰恰可以避開這個儀式。初二那年的除夕，沒有辦法再逃脫，終于鼓足勇氣向父母下跪：“爸，媽，給您拜年了。”父母自然開心，而我的臉肯定是紅的，但跪下之后，反而感到一陣輕松?？念^在強調(diào)尊卑的同時，也昭示了距離，因此，向父母下跪反而別扭，因為這個儀式把自己和父母徹底分開了。對父母下跪，在玉皇大帝畫像的注視下，確認(rèn)自己的身份，我再次認(rèn)出了自己。

　　農(nóng)村的習(xí)俗，跪天跪地跪父母，都是天經(jīng)地義，向別的長輩下跪，大多是禮節(jié)性的，長輩們往往推辭不受，互相問候一下就完了。同輩之間，不要說下跪，就連新年好都可以不說，也不算失禮。但是，我卻見到過離奇的一幕，隔壁一位爺爺，只比我的祖父小幾歲，前來向我祖父拜年，進(jìn)門就跪下，連磕三個響頭，而祖父也沒有阻止他，只是用雙手把他攙扶起來。兩人沒有多言，仿佛共同保守一個秘密。祖母告訴我，很早以前，家里養(yǎng)的一只羊不見了，查到最后，發(fā)現(xiàn)就是隔壁這位爺爺偷偷的，而他之所以偷羊，只是因為孩子正在挨餓，家里實在沒錢了。祖父沒有深究，并且保守了這個秘密。當(dāng)然，連我都知道了，肯定不算是秘密了，不過幾十年來一直沒有人公開議論罷了。等到日子好了，隔壁這位爺爺反思己過，就在過年這天來磕頭，從未間斷，一直到祖父去世。

　　隔壁爺爺下跪的場景，是我對過年最深刻的記憶之一。它是另一種對時間的表達(dá)，堅持多年的禮儀，是對多年前自己失禮行為的反省。作為旁觀者，幼小的我感到強烈的震撼，后來我才知道，這種儀式中有某種高于日常生活的東西——情義。王鼎鈞先生在回憶錄中也講述了一個有關(guān)情義的故事。1937年抗戰(zhàn)爆發(fā)，才12歲的他跟著父母一起逃難，而他的弟弟只有幾歲。父親問他：如果將來弟弟和你的兒子一起面對危險，你救誰？他正在思忖自己怎么會有兒子，父親就一巴掌打過來。父親告訴他：兒子沒了，還可以再生，而弟弟沒了，他那一脈就斷了。王鼎鈞去討飯，要到第一個餅，就趕緊趁熱拿給父母，而父親則把弟弟妹妹召到一起分享：將來如果窮到只有最后一個餅了，也要和弟弟妹妹一起吃。我從隔壁爺爺和我祖父的關(guān)系中，感受到的就是情義，在故鄉(xiāng)，這種東西也是越來越稀薄了。如今人們提倡素質(zhì)教育，其實有失偏頗，因為素質(zhì)教育說到底是一種成功學(xué)教育，而要競爭，就要打敗別人、犧牲別人，情義教育則不然，它提醒我們，世間最重要的，除了活著，還要有情有義。

　　我們懷念鄉(xiāng)村的新年，不過是懷念那種有情有義的生活。懷念，仍是關(guān)于時間的概念，而如今，我們甚至只能在他鄉(xiāng)懷念了。去年春節(jié)，父母離開河南到弟弟在廣東的家過年，那是他們60年來第一次在異鄉(xiāng)過年，而我則從成都飛往廣東“團(tuán)年”。我理解，過年，是鄉(xiāng)村概念也是時間概念，過去了，年也就遠(yuǎn)了。團(tuán)年，是空間概念也是現(xiàn)代概念，一家人從分散的各地回到原點團(tuán)聚。我們這次團(tuán)年，無法用“回到”，也根本不是“原點”，在一個陌生的空間，我們收獲的是只“團(tuán)”而不是“年”。按照河南農(nóng)村的傳說，“年”本來是一種怪獸，而放鞭炮，就是要把怪獸嚇走。在廣東佛山，是否還有這樣的怪獸？它是否能夠聽懂陌生的方言？

　　弟弟開車到機場接我，我們一路聊天，都未涉及過年的話題，對我們來說，一起“拾炮”的歲月早已遠(yuǎn)去，那個一起長大的村莊也回不去了。不過這不要緊，因為爸爸還在，他真是過年的高手。在我和弟弟都對鞭炮無感的時候，他對放鞭炮和煙花爆竹仍然興致勃勃，即使城市禁放，即使在完全陌生的地方，他對過年仍有熱情。這次他想到的辦法是，在飯店請一家人吃飯。對他來說，在大城市的飯店請客，還是平生第一遭呢。就這樣，在廣東佛山，一個來自河南的大家庭，聚在一家湖南菜館慶祝新年。弟弟的兒子在廣東長大，他對磕頭毫無興趣，但他可以用純正的粵語說“恭喜發(fā)財”?！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