現(xiàn)在中國學術應該說還是取得了一個比較可觀的成績。葛劍雄說:“不能太贊美民國學術”,我覺得這是有道理的。民國有大師,這個沒錯,但民國內憂外患,相當不安定,這還是影響了學術的發(fā)展。
1981年蛙鳴正盛的夜,一個年輕人卻選擇了自我毀滅。
當27歲的何懷宏第一次從報紙上讀到蘇克儉日記時,他為這位才華出眾的同齡人的離開,感到深深的震動和憂傷。
“這個‘現(xiàn)在’不怎么好。”何懷宏寫道。“人們得不到交流,感到自己的無力,連躲避、退隱也談不上。你不是犧牲者就是從犯。沒有激動,沒有熱情,沒有威武雄壯,只有一些粘滯的東西。這不是為精神追求者造就的社會,對現(xiàn)在這種陰沉干燥的實用主義,可能不久會有更多的人厭煩。”
彼時的何懷宏,還是北京空軍學院的年輕教員,工作才剛滿一年。自殺,這個加繆眼中唯一的哲學問題,對這位年輕老師的觸動非同小可。他暗自下定決心——要為他人、也為自己尋找到某種拯救之路。于是開始遍讀存在主義經(jīng)典,期冀從薩特、加繆、海德格爾的論述中找到回答。
1954—1983志學之初
沒有家學淵源,也不曾做過誰的私淑弟子,出生于江西清江縣一個園藝場的何懷宏,小學畢業(yè)正好趕上文革。他既學工又學農,18歲高中畢業(yè)就去內蒙古當了兵。
在時代的斷章里,唯一不變的是他對讀書的癡迷與執(zhí)著。那個年代書很少,他曾和幾個朋友守在廢品收購部門口好久,就等人來賣舊書;也曾走上幾十里路去借書,每找到一本書,就如獲至寶。
這種堅韌也延伸到后來外語的自學中。
1979年,25歲的何懷宏作為政治機關的干事調離內蒙,到上海空軍政治學校學習。他把英文書拆成一頁一頁的,每天學五六個小時,就這樣背完了葉劍英國慶講話英譯本和海明威的《老人與?!罚彩菑恼Z言零基礎變成讀寫無障礙。
用同樣的方法,何懷宏還自學了法語、德語、拉丁語等多門語言,并試著自己翻譯外文原著,平均每天翻譯三千多字。梯利的《倫理學導論》,拉羅什富科的《道德箴言錄》,薩特的《存在與虛無》等一部部譯稿,都是在這樣勤勤懇懇、日拱一卒的努力下出來的。
也正是這些積累,奠定了他對西學的深入理解。何懷宏在《旁觀集》序言中,把1978至1982年這五年,看成是自己在學界之外的“學徒時期”。早早就有志于學的他,已得其門而入。
1984—1994積厚之功
1984年,何懷宏30歲,轉業(yè)到中國人民大學倫理學專業(yè)讀研。此前,他已經(jīng)在《現(xiàn)代外國哲學》輯刊發(fā)表了幾篇分析薩特自由哲學的文章,從而得以結識一批外國哲學同好。
人大有學生讀到何懷宏寫的文章,請他過去做演講。多年以后,當何懷宏回憶起80年代火熱的讀書學習氛圍,依然很感慨:“那個時候比較開放自由,學生社團只要找到一個教室,就可以隨便請人來演講。其實我有什么資格講???我還不是研究生,也不是名人。但初生牛犢不怕虎,索性就去了。我看到現(xiàn)場滿滿都是人,非常驚訝?,F(xiàn)在不要說一個普通人,就是知名教授的演講,可能也不如電影明星或者商業(yè)巨子吸引的聽眾多。”何懷宏覺得,80年代有一種單純甚至有點空疏的思想追求,至今仍是寶貴的、可愛的。
然而80年代初的那個困惑,并沒有在薩特那里找到答案。
薩特成為了一個引子。后來翻譯羅爾斯的著作讓何懷宏進入了西方社會與政治理論的領域。他認為這是自己在思想學術上一次較大的轉折:“我從關注個人變成關注社會,從注重非理性轉到注重理性,從悲觀而稍稍樂觀。我覺得人總要做點什么,也總能做點什么。”
在閱讀了大量西學著作后,何懷宏決定系統(tǒng)地閱讀中國典籍。于是寫下一句座右銘:“以大學讀小學,以博士學識字。”他準備老老實實地從文字訓詁入手,遍讀經(jīng)史子集。
何懷宏制定了相當嚴格的讀書計劃。他按照歷史的順序讀完了先秦除甲骨、金文之外的全部文字典籍,魏晉的主要經(jīng)典和隋唐的主要思想性著作,以及宋、元、明、清最重要的思想性作品。
那段時間,他寫繁體字、練書法,在生活的各個方面都力求接近古代,好更加貼近古人的心靈。
1989年,他開始在中國青年政治學院任教,并在四年之后得到了去哈佛訪學的機會。他幾乎跑遍了哈佛每一個圖書館,對所需書籍的擺放位置熟諳于心。
《莊子·逍遙游》有謂:“水之積也不厚,則其負大舟也無力。”從1984到1994,這十年的讀書生活,是緊張而充實的積厚之功。不僅讓何懷宏真正意識到了中國歷史文化的精神和意義,還進一步深化了之前西學的認識。這些都為《良心論》的橫空出世打下了基礎。
1994—2014為道德重建鼓與呼
自1840年英吉利的炮聲震碎了中國傳統(tǒng)社會,相應的倫理秩序和價值體系也趨解體。道德重建,路在何方?
很多學者認為,現(xiàn)代社會道德需要一個哲學基礎。90年代初,讀完《心體與性體》的何懷宏對牟宗三的解決并不滿意。
于是在1994年有了《良心論》的出版。這本書試圖對傳統(tǒng)正義和天道性理做出了現(xiàn)代意義上的重新解釋,由此構建一種走向現(xiàn)代的中國社會的個人倫理。
《良心論》認為,惻隱和仁愛最能彰顯中國傳統(tǒng)倫理的特色。一個人道德動力的“發(fā)端”是惻隱,而努力方向的“發(fā)端”是由近及遠的仁愛。何懷宏認為,在現(xiàn)代社會,個人的立己之道是誠信,如此才能保證自身的一貫和完整,而又達成一個守信互信的社會;個人的處人之道是忠恕,如此才能與價值趨于多元的現(xiàn)代社會穩(wěn)定結合。
《良心論》的體系以惻隱、仁愛為道德發(fā)端之源泉;以誠信、忠恕為處己待人之要義;以敬義、明理為道德轉化之關鍵;以生生、為為為群己關系之樞紐。
有人評價這本書是繼《新民說》之后中國倫理學曲折發(fā)展的一個完成,也是新世紀的一個起步。
何懷宏果然沒有止步于此。1998年,他又進一步提出了底線倫理。他認為,在現(xiàn)代多元社會,人們可以追求不一樣的目標,做相當歧異的事情,但有一些最基本的行為準則,人人都會贊同,并且無論什么情況下都應遵循。
那這些基本行為準則是什么呢?可以用“己所不欲,勿施于人”概括。人人都不希望被別人傷害、殺戮、欺騙、凌辱,那么每個人也要做到不這樣對待他人。何懷宏認為,這就是底線倫理,也是普世價值。
時間進入到新世紀,已過不惑之年的何懷宏到了北大哲學系任教。21世紀的頭十年,新聞上曝光的道德問題日益增多、道德滑坡頻頻提及。小悅悅事件,動車事件,彭宇案,一個個讓人心寒的消息接踵而來。這個時代怎么了?為什么做一個好人如此艱難?如何才能喚醒人們的道德勇氣?
這些問題也一直牽引著何懷宏的心。2013年,《新綱常:探討中國社會的道德根基》出版,接續(xù)綱常傳統(tǒng),提出了新三綱五常。他給傳統(tǒng)的三綱賦予了新的義涵:民為政綱、義為人綱、生為物綱,又對五常重新定義,將之分為兩部分:五常倫,即五種經(jīng)常性的需要人來處理的社會關系;五常德,即人應當具有的五種持久性的德性。
通過這樣的闡釋,何懷宏希望一種溫和而堅定的中道力量能夠興起且成為穩(wěn)固的主流,也希望這本書里面的探討能夠成為未來社會道德根基的選項之一。
新三綱最別具匠心之處是把“生為物綱”加入進來,不是站在人類中心的角度,而是將人納入到自然中來審視天人關系。
在人與人的關系中,道德往往表現(xiàn)為生活里各種各樣的選擇。比如老人摔倒了扶不扶,見到一個乞丐給不給錢,考試時好朋友希望幫他作弊你幫不幫,等等。這樣一些小事情,卻會困擾很多人。究竟我們該如何選擇?只聽命于良心、不拘囿于人情的道德行為怎么可能呢?何懷宏說:“你要先去嘗試一下,先行動,才會更加堅定內心的道德命令。”
不遵循道德并不代表人性惡。何懷宏說他當年放棄研究薩特,是因為覺得薩特對人性并沒有真實的了解。僅僅主張個人意志,不太看重社會條件,這是有問題的。除了自身的道德信念之外,道德一定需要制度支持或物質保障。比如政府在制度和法律上對于道德行為給予一些物質支持。
何懷宏的文字典雅而不古奧、明快而不細碎。他書中有兩個小故事頗為意味深長。一個故事是說有個人突遭變故欠了很多錢,債主都已經(jīng)愿意諒解他了,但這個人依然傾盡畢生之力,償還了一筆筆欠款;另一個故事是說在歐洲某公園有項規(guī)定,春天新草萌生的時候暫時不允許踩踏草坪。這一天小朋友玩耍的時候,手里牽著的氣球一不小心飄到草坪上空去了。但是父母拉住了他,不讓過去撿。
何懷宏說,第一種情況不容易遇到,并且一個社會里只有少數(shù)人才能做到,它展現(xiàn)了底線倫理的深度;第二種情況則不難做到但也往往人們不屑于做,而一個社會卻必須幾乎所有人都這樣做才能維系這些規(guī)范,它展現(xiàn)了底線道德所需的廣度。
雖然欠債還錢的誠信守信和對公共生活規(guī)范的遵守都是基本的義務,它們卻需要一種高度尊重規(guī)范的精神。
整個采訪過程,何懷宏的回答始終邏輯清晰、不蔓不枝。他的觀點理性溫和,總是不疾不徐,娓娓道來,少作驚世駭俗之語。結束采訪之后,我莫名地想起一句話,“柔質沖寒香若簇”。也就是這樣潤物無聲,才能慢慢推動一些觀念的改變吧。
對話
課題意識壓倒問題意識肯定做不出真學問
讀書報:您最近在讀什么書?
何懷宏:最近看歷史書比較多。因為我在上一門課《政治史和倫理研究》,不過主要偏統(tǒng)治史?,F(xiàn)在中國做思想史的太多了。比如先秦每一位思想家,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做,而且是反復地做。其實更應該從實際的政治史來梳理政治理念,這可能比思想史更有意義。比如國外福山等人從政治制度或者政治運動著手,而不是直接從思想家的著作著手。
讀書報:現(xiàn)在哲學、倫理學算是比較邊緣的人文學科。為什么在上世紀80年代會有美學熱甚至全民學哲學的浪潮?
何懷宏:全民學哲學曾在“文革”甚至“文革”前夕有過。“文革”是一個大運動,里面有很多小運動,其中有一段時間特別強調學哲學。那時講對立統(tǒng)一規(guī)律一百例,甚至一個孩子也可能上臺就講用。講用就是說,什么是哲學,哲學就是明白學,學了什么什么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。實際上就是比較教條,會針對某個問題學習某本著作或背誦某段語錄。
80年代還不是全民學哲學,只是有一種對于思想、信仰的自發(fā)關注。這和運動式的學哲學很不一樣。而且主要是年輕人關注哲學,也沒有蔓延到全民。
因為那時候強烈的物質誘惑還沒有出現(xiàn),大家更關注精神,加上國門剛打開,存在主義、美學等等很多新思想涌進來。剛從嚴密的思想禁錮中走出來的年輕人對新知識有強烈的好奇心。舊的信仰雖然破滅,但是人們對信仰本身仍然鄭重其事、嚴肅對待。
真正的變化是從90年代開始的,市場經(jīng)濟的大潮使得人們更加關注物質,當然看世界的眼光也更廣闊了。不光注意政治,精神信仰更趨多元化,但相對來說也不那么濃烈,沒有信仰也不是活不下去。人們對此已經(jīng)有些無所謂了,這是更深一層的危機。
讀書報:李澤厚有一個說法,90年代相比之前是“思想家淡出,學問家凸顯”。大家反思80年代注重思潮太過空疏,所以到90年代經(jīng)濟法律等注重實際的社會科學飛速發(fā)展。您怎么看?
何懷宏:對。思想淡化,學術凸顯,這也是一個非常必要的過程。不是說所有人都應該關注政治,甚至不是說所有人都一定得有思想有信仰。學者應該說是和觀念思想打交道比較多的,但他還得有一種單純的“為學術而學術”的態(tài)度。另外他也要有能力讓思想關注落實到各個專業(yè)領域里面去,這樣才能做出比較扎實的學術成果。
當然有時候也會擔心,這會不會過分專業(yè)化?會不會慢慢失去對思想和精神的關注?能夠意識到這一點比較好。
讀書報:老一輩學者從那時候就有建立中國現(xiàn)代學術體系的心愿和嘗試,您認為在今天這種心愿實現(xiàn)了么?倫理學學科80年代恢復建設后,現(xiàn)狀又如何?
何懷宏:80年代到現(xiàn)在,三十多年了。一個非常可貴的事是大環(huán)境和平,不再有各種各樣的政治運動,學者得以有閑暇從事學術研究。1949年一直到1976年“文革”結束,這二十多年間全是政治運動。錢鍾書、季羨林那些老先生全部都下放勞動,還經(jīng)常受批判。
和平、安定、閑暇是做學術基本的要件,有這幾點不一定能出繁榮的學術,但沒有的話一定會有很大影響。一個學術共同體也需要幾十年相對安定的時間來積累、遞進、發(fā)展。
現(xiàn)在中國學術應該說還是取得了一個比較可觀的成績。葛劍雄說:“不能太贊美民國學術”,我覺得這是有道理的。民國有大師,這個沒錯,但民國內憂外患,相當不安定,這還是影響了學術的發(fā)展?,F(xiàn)在的學術整體水平不僅超過八十年代,也超過民國。民國時很多東西都是介紹性的,也許我們還達不到過去少數(shù)幾個大師的高度,尤其在風骨上,但現(xiàn)在很多思想學術作品不光是介紹引入,而且還融入了自己的思考。體系化專業(yè)化的成果總體來看是超過民國時的。
過去像倫理學、社會學、政治學等學科完全被意識形態(tài)掩蓋了,全部要歸到馬克思主義,用它來代替各種各樣具體的學問。倫理學80年代剛剛恢復,這三十多年來有了長足的發(fā)展。但是這個學科還比不上外國哲學或中國哲學,更別提經(jīng)濟學、法學了。倫理學很容易跟思想教育混淆起來,這個界限到今天也仍然不太明確。所以有不少搞倫理學的其實還是在做宣傳說教的工作,沒有獨特的學術含量。不過雖然有意識形態(tài)的很多糾纏,我覺得前景還是可觀的。
讀書報:現(xiàn)在的學術生產(chǎn)其實和之前很不一樣。
何懷宏:是的。我現(xiàn)在有點擔心什么呢?就是課題意識壓倒問題意識。大家都被項目、課題牽著走,掩蓋、淡化了真正關心的東西。這個是比較大的問題。有時候會感嘆,國家花了這么多錢,一個大課題投入近百萬,但是很多從題目看就覺得是泡沫,是垃圾,做不出真學問來。
有些課題確實需要物質支持,比如實證研究、田野調查。但是有些課題純屬糟蹋錢。泡沫太多,反而把真正的學術遮蔽了。90年代初知識分子比較弱勢和貧困,據(jù)說“研究導彈的不如賣茶雞蛋的”,所以有不少人下海。但現(xiàn)在除了一些年輕學者得不到足夠的物質支持,總體上比二十多年前的條件好多了。
做學術需要和平安定以及必要的物質條件,但有這些并不必然保證學術繁榮,還得有內在驅動。學者要去尋找那些讓自己有內在沖動的問題,不搞明白就不罷休。他不是來混飯的,更不是來賺錢和致富的。能夠將這樣熱愛學問的人吸引到學術界,才有希望。而不是用各種課題分散他們的精力。
讀書報:您做學問是因為內在驅動吧?
何懷宏:對。也可以說是因為我干其它的事不行,只好來干學術,學工學農學軍我曾經(jīng)都干得不錯,也挺盡力,但不是我最擅長或者最喜歡的。學術還是我最喜歡的,而且也是我欲罷不能的。思考和寫作都是我快樂的源泉。
讀書報:在當前信息爆炸、人心浮躁的時代,沉下心來讀大部頭的著作何以可能?
何懷宏:沒有哪個時代像現(xiàn)在這樣,獲取信息如此便利!這三十多年變化太快,我們的經(jīng)驗可能就不那么合用了。我那時候讀書一定得苦苦地尋找。但現(xiàn)在每天都有無數(shù)的書出版,只要能上網(wǎng)你就可以下載到很多資料。也許年輕一代會以完全不同的方式來學習。
我們過去比較強調背誦一些經(jīng)典名著,經(jīng)典也不多。但是現(xiàn)在東西越來越多。據(jù)說國外的教英美文學的老師都感嘆,現(xiàn)在很少有人能夠讀完《戰(zhàn)爭與和平》,因為太厚了。大家習慣網(wǎng)上閱讀,微博只有一百多字,原來博客還長一點?,F(xiàn)在很多東西越來越短,都是短平快的。并且面臨的誘惑也很多,到處都是電影、游戲、多媒體這些令人分心的東西。
不過我想在任何時候任何一代人里面總會有那么幾位讀書種子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