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代史學(xué)家章學(xué)誠說過這樣一句話：文人是要文必己出，史家卻要文不己出。這句話初聽起來覺得莫名其妙，仔細想想，頗有道理。說文人要文必己出，大家都是點贊的。創(chuàng)新是文學(xué)的第一生命，只有提供他人沒有的東西，給讀者以陌生感，讀者才有走近的熱情。沒有創(chuàng)新，你寫的東西跟別人寫的面孔、眼睛、靈魂都相似，誰還會浪費時間來閱讀你的所謂“作品”？說史家要文不己出，爭論就出來了，有人認為章學(xué)誠提倡做文抄公。其實這是冤枉了他老人家。章氏一生所寫史學(xué)著作多矣，他的《文史通義》《校讎通義》《方志略例》都是一等一的史學(xué)名著，無一本涉嫌抄襲。自己都不抄襲，怎么可能建議別人去抄襲？

　　其實，章氏的所謂“史家”要“文不己出”，不是指史家必須陳襲他人的著作、言論，不要有個人創(chuàng)見，而是指史家評事論人必須有史料上的依據(jù)，也就是我們通常說的“有幾分證據(jù)，說幾分話”。

　　章氏是在什么情況下說這番話的，我不清楚，但我可以肯定他的這個見解到今天依然沒有過時。最近看到一本寫唐朝的書，作者據(jù)說有“幽默講史新掌門”之稱，出版商在封面上做了如此提示語：“易中天沒這么幽默，當(dāng)年明月沒這么犀利，袁騰飛沒這么有味。”可是讀了前面40頁，我就再也沒有心思讀下去。不是作者的文采不好，也不是書的故事不夠吸引人，而是因為虛造得太厲害。

　　為了引用的“原生態(tài)”，我姑且做一回文抄公。該書第三章《高宗李治：如何征服男人》開頭這樣寫道：“史書上記載，唐太宗李世民晚年的時候，有一次正坐在龍椅上享受悠然人生，突然之間他淚流滿面，跳將起來，沖到墻壁前，拿自己腦殼照墻壁上哐哐哐地撞過去。當(dāng)時以長孫無忌、褚遂良為首的老臣子嚇得呆了，急忙上前攔?。罕菹?，別撞了，歇一歇吧，萬一你把這墻壁撞出個窟窿來，又是一筆不小的建筑工程費用開支……只見李世民大哭道：哥兒幾個，你說哥們兒我咋就這么倒霉呢，我費了牛勁，殺了哥哥，宰了弟弟，還差點干掉老爹，這才搶了個皇帝來干干，可是你看看我家里的那幾個兒子，都他娘的有家族遺傳性精神疾病……這可咋整啊？”

　　也許唐太宗曾經(jīng)為了兒女的不成器，確實有過以頭撞墻的沖動，一向以“從諫如流”著稱的唐太宗也許會跟臣子訴說自己的心事，但大家不會相信臣子在皇帝以頭撞墻時會說出這樣輕佻的話，更不相信皇帝會對臣子說“老百姓都傳說唐三藏的三個徒弟沒一個好玩藝兒，不是猴子就是豬，要不就是深海魚類，叫什么沙和尚”之類的話。道理很簡單，說唐太宗知道有關(guān)《西游記》的傳說，曉得傳說中有孫悟空、豬八戒、沙和尚，實在荒唐。

　　歷史不是泥巴，想怎么玩就怎么玩，它像木石，每一次雕刻都會留下痕跡，對它保持敬畏之心，是史家的道德底線。我們可以用一定的現(xiàn)代術(shù)語解釋過去的事情，也可以用語體文翻譯古代的一些對話。但這種解釋與翻譯，不能加油添醋，更不能無中生有，否則就不是寫歷史，而是編故事了。

　　仔細想來，某些寫史者之所以做不到“文不己出”，其實是源于內(nèi)心的驅(qū)利沖動。幽默講史能吸引讀者的眼球，做成書也就有了銷路。寫書有銷路，作者就可以拿到版稅，銷得越多，版稅也越多。只是讀者知道自己所讀的歷史都是“幽默講史”者心血來潮的編造之后，他們會怎么想呢？他們以后還會像現(xiàn)在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掏自己原本不豐厚的腰包嗎？

　　“文不己出”，是歷史寫作的基本做法，標(biāo)示著史家的真誠與良知。■